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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品講堂47期【藝術實驗室】2/22補充文章〈少年Pi的奇幻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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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偉禎

奇幻魔力,無以言喻。當電影一開始,軟音如棉的人聲與樂曲緩緩瀰漫整個銀幕,動物們一一出現,雖形各異,能量流動如是相同。李安創造了一個奇幻空間,不過幾個鏡頭,即已讓觀眾自動收攝身心,緩和了氣息,領受這撫慰力量。那是無比的母性音質,安詳寧靜,在撫慰著眾生:All is fine. 一切安好。心生萬法,萬境是試煉,靈性永恆。

改編自加拿大作家揚馬特爾(Yann Martel)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原著文字的調皮喜趣、佐以極致的文學想像力,與李安電影的流暢及滿溢的奇幻美妙,或不相同,卻可相融,是極佳的互補。整部電影滿溢著道理及感官饗宴,理性與感性角度解讀,都各有所穫。

李安在溫婉撫慰的片頭之後,改以輕鬆、喜劇調性介紹了名字以法國一游泳池為名、基本上是天賦異秉的小孩,Pi。李安流暢、輕巧地處理Pi名字由來、他如何學會游泳(叔叔教他「嗆水不會、恐懼才會讓人溺斃」)、介紹家中成員(家中學識不高卻理性科學的父親、教育程度高卻感性的母親、及友愛他的哥哥)、家中動物園動物及名為理查帕克的孟加拉虎、他以驚人意志力扭轉現況(為了讓同學與老師把他的名字唸對,他在黑板寫滿數學無理數PI3.14…….之後的數字,把自己的名字由英文發音像尿尿的Pi""~拉長音,變成數學無理數Pi,唸"")、如何發現宗教及自己熱愛靈性議題的傾向(印度教、基督徒、伊斯蘭教)、談了人生第一場戀愛、接著迅速轉入印度發生政變後,少年Pi一家人決定要移民加拿大。Pi父母關閉原本經營的動物園,收拾所有家當(包括動物園裡的動物),搭上一艘日籍貨船。在船上,他們遇見一位凶悍的法國廚師(傑哈德巴狄厄飾)。如是,轉入電影的主戲。


當天深夜在太平洋最深的海溝附近,遇上一場暴風雨,吞噬了整艘貨船,只有PI和四隻動物鬣狗、紅毛猩猩、斑馬以及孟加拉虎最後在救生船上。在弱肉強食的大自然生存法則下,救生船最後只剩下老虎理查帕克和Pi。他憶及父親在一次他幾乎喪生的事件中,嚴正的告訴他老虎是猛獸,你以為他眼中有靈性,其實牠眼中「只是你的自我投射」。可想而知Pi隨時隨地擔心被老虎吃掉,卻還是被迫和牠展開一場冒險求生之旅。長達227天的海上漂流,Pi與理查帕克面對了許多無法想像的挑戰,包括遼闊的大海,無情襲擊救生船的風雨,孤立無援的恐懼等。

電影是戲劇的載體,李安導演嫻熟地洞穿一般人認為改編難度相當高的小說,(揚馬泰爾還真是位幽默的吊書袋高手),穿梭充滿動、植物學、航海學及宗教觀論述,編織其戲劇結構,張網成形,大處著手,卻無一細節脫離。在戲劇呈現及電影美學,李安所創造出來至美至高的影音,令人讚嘆之餘,更是無限感動。

之於3D,包括『阿凡達』導演詹姆斯克麥隆等,讚揚李安開發了3D電影的新藝境。李安的影史貢獻,當是當大部份導演將之當作玩具把玩的技術,作為科幻或童話冒險類型電影的噱頭,李安將它提昇到藝術、甚至是靈性層次。把幾位具跨界靈性視野的導演如俄國達倫阿諾夫斯基(真愛永恆) 、墨西哥的阿利山卓岡扎雷伊納利圖(最後的美麗、火線交錯、靈魂的重量),輕鬆拋到身後。何況他在藝術與商業間的縫隙的彌合,更是超越。談存在及靈性試煉題旨,不再沈重,舉重若輕之功力,當代尚無人能比。

電影中兇猛的暴風雨,為Pi帶來精神上的體驗:海天合一,人船奇幻漂流,海上的生物光、壯觀的飛魚群、閃閃發亮的碧波、以及一頭躍出海面的座頭鯨,加上宇宙星辰流動,令人讚嘆萬物之美外,其也為觀眾開啟不可言喻的,視覺觸擊精神的神妙體驗。

在李安的細心鋪陳下,Pi的求生過程及意識轉換有著明顯的次第。為求生,從驚慌哀痛轉為鎮靜理性,決不絕望,充分利用求生手冊快速學習。之後,強化自己的意志,馴服老虎。為了填腹,他第一次吃生魚肉,當時他狂喜讚美印度教代表破壞與重生的毖濕奴神,接著見證美妙覺受,體驗無邊六識幻境,那發著螢光的藍海,所有生靈包括章魚、犀牛等海陸生物形態互相轉化、最後化成透明能量游動,海與天空合一。接著出現的座頭鯨是帶來更深層次的考驗的菩薩天使。大的試煉過後,心越修越精細,所有的試煉也會愈顯險峻。到了如幻的狐ㄇㄥˊ島,白天天堂、夜間地獄般「烤」驗,更打開了五感六識,領受自身本俱的神通。那不可說的幻境,李安給予十足飽滿感性的呈現,在生死存亡之際,這些可能是瀕死幻覺,卻是通往宇宙神秘體會的入口。

當中令人無法忽視的老虎,更是影片重要的元素。牠象徵死亡威脅,是壓力的來源,更是「渡」他過海,以種種挫折,鍛鍊他身體,強化他心智的「工具」啊,是無比的金剛助緣。當最後終於安全上岸,理查帕克沒有回頭道別,若以李安作品中恆常出現的「父親情結」主題,老虎代表著權威、恐懼、壓力,觀眾難不去聯想那代表是Pi的父親,或者是李安的父親,卻是他感激「這壓力讓他有活著的感覺」,是他終其一生奮鬥的目標,從被壓制中努力喘息、到最終的超越。觀眾不免聯想有李安個人投射的影子,那是不捨與無限感激,所飆湧出的淚水,或也是一種洗淨。

 

解讀

當片名標明"奇幻",若觀眾用寫實的角度思索其故事的真實性,或考察劇情的邏輯性,必帶來挫折及不滿足。說教容易,卻難入心。世間傳播思想最有力的工具,是寓言故事,卻也需要抽象思考及想像力。然而,「少年對抗老虎,最後馴服牠,與牠共處,克服大海死亡威脅,最後上岸,卻遺憾沒好好道別」已挑戰觀眾抽象閱讀能力,或已受到震撼、啟發,卻可能僅是表面的解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電影本是光影幻術,原著與導演更是施展幻術的黃雀。試著解剖李安用鏡頭說故事的結構及方法,他精密布局Pi在片頭擁抱宗教的熱情,抽象思考能力已優於同儕(Pi從小就認識眾多的神,從印度教、基督教、到回教,於其中體驗敬神的五體投地,當頭頂接觸地面那一方塊,就是聖地),那麼,最後少年Pi在醫院面對日本貨輪公司派來調查沈船因由的人員,所說的兩個版本,同樣是在無垠海上的求生遭遇,李安刻意前後對比的表現手法,觀眾仔細思索,在一顯一隱之間,或可能會靈光一閃覺查到何者是「真實」版本。

不過,誠如李安導演自己所說的,許多東西,他不喜歡說滿了、說白了,要個人去體會。世間諸事如幻,強勢追究何者為真實,何者為幻,如此「落入二邊」,非黑即白、非是即非、非天堂即地獄的二元對立思考,必與真理越行越遠。

然而人心智的鍛鍊,常是三個階段,建、破、返。即建立「看山是山」、進入破壞原始觀點「看山不是山」、最後返璞歸真返抵原點,「看山又是山」,更是全新的原點。明全局,則不亂。如同魔術是幻術,不過是製造如真的幻覺,並隱藏真相。李安是姿態放低的魔術師,不過,只要細心觀察他的手法,必有跡可尋。片末少年無奈,終於編出一套滿足日籍輪船公司人員能接受的故事,這時李安用最單調的攝影,及場面調度處理這段應是血腥的人間悲劇。這個版本是:法國廚師、隨喜佛教徒船員、Pi的媽媽和Pi四人上了救生船,而殘忍的法國廚師殺了斷了腳的佛教徒水手、以他的肉為餌釣魚,卻因偷吃了人肉,與Pi的媽媽起了衝突,失手殺了她,而Pi最後忍不住,也親手解決了這個屠夫。

日本人聽了不再質疑,只是愣住。最符合世人想像的求生劇情、許多導演該會想要用最灑狗血手法拍攝這一原著片段,(一般好萊塢電影肯定會利用此段逼湧觀眾的淚水),卻被李安輕輕處理成乾冷的對話版本。日本輪船公司代表也被李安塑造成刻版呆滯的模樣,對比看起來連珠炮般就像在說謊的Pi,竟是有滑稽喜劇的氛圍。

這是高層幻術,李安導演選擇冷處理這場戲,並回頭剪接成年Pi與小說家的臉部反應。小說家些微遲鈍又不很確定地發現,Pi說的第二版本其實還是同一故事,只是人的角色代入動物:隨順吃肉邊菜的素食佛教徒的水手是斑馬、吃掉斑馬及狒狒(Pi的媽媽)的鬣狗是法國廚師,而吃掉鬣狗的孟加拉虎,是少年Pi自己。觀眾也應該和小說家一樣,還在覺得少年Pi真會編故事搪塞日本公司的代表。

李安巧妙埋雷終在此引爆,導演輕輕一剪,剪接回成年Pi的眼眶有淚光的臉部特寫:「我不知該如何感謝我的父親所教我的一切」「他說『老虎眼中,是你自己的投射』。」"自己的投射",是全片的解謎之鑰!這令人驚訝的一刻,原來老虎就是Pi自己,人虎同船,是Pi面對黑暗底層的自己,而他殺了法國廚師。(回頭找伏筆,李安加了原著所沒有的台詞,基督教牧師看少年Pi在飲聖水,對他說,"You must be thirsty." 如果細心注意開場,成年Pi就有說明Thirsty 是老虎原來的名字。)敏銳的觀眾或該在此時領悟哪一版本是真實發生的了。慘烈殘忍的求生實相,應是少年Pi最想從底層刪除的記憶,在痛徹心扉的感受中,Pi創造了他自己版本的現實。瘋狂與清醒就在一線間,依賴對神的信仰,覺知地創造幻境,美幻至極,是意志的勝利,是珍貴的救贖。

這時李安卻又再輕剪回成年Pi回問小說家的對話場景,「那你相信哪個版本?」(別忘了,就電影結構而言,電影以訪問開場,再以訪問結束,片頭旁白是Pi的叔叔「嘛嘛紀」對小說家說,你去拜訪Pi,去了解他的227天漂流遭遇,會讓你相信神的存在。)當然這個問題也是丟回來問觀眾,領受完Pi的奇幻異境,做為觀眾的我們,相信哪個?當發現佔了影片最大篇幅的人虎同船,華麗玄妙刺激的遭遇,原來完全只存在於Pi的想像中,此時震撼如此之大,該如何選擇相信呢?小說家回答,他相信有老虎的那一個。Pi淡定的告訴他那你是相信有神存在的。電影最後的沈船報告,又是臨門一腳,最後日本公司代表選擇的版本,竟也是人虎同船版本!

若認魔幻的與虎同船為真是屬第一階段「看山是山」,發現殘酷實相是「看山不是山」,那麼,重新擁抱魔幻,當是凝視絕望後的無比勇氣,是已提昇至新層次的「看山又是山」境界。

眾生常在大變故、大痛的當下,才能打開意識,擴展精神領域的經驗。回看『少年Pi的奇幻漂流』全片意旨,涵蓋了對神的崇敬,面對困境的絕望,到激發出來的求生韌性。在此更要一提李安選擇與原著設定截然不同的演員,原著成年Pi是一個短小清瘦、講話快速滔滔不絕比手畫腳的人,但演出成年Pi的演員伊凡卡漢,氣定神閒,又內蘊深厚情感,是穩定整部電影的功臣。尤其他要運載全片罪與罰與自我救贖,具有大風雨後的淡定,並隱於世,成為在大學教宗教的學者,擁有溫馨單純的家庭生活,加上配樂的處理,在此更看出李安詮釋的功力。

還有,影片不明說,卻無比明顯存在的,是一直靜觀的上帝。祂總在令人意料不到、卻適當的時機,投以更進階的考驗,讓弟子透過一層又一層的考驗,提昇精神層次。凡夫俗子懷疑,只有具靈性資糧、福智雙俱者全然接受,若有質疑也只是認識神中必然的辯證過程。電影中不同階段出現的台詞,「上帝,我將自己奉獻給您。」「我是你的容器。」(臣服 捨我)「謝謝你賜予生命,我已準備好了!」(感恩 放下),其中的信望愛,均是入道的證道詞。原文片名「Life of Pi」直譯「Pi的生命」,想像影片的寓言內涵,Pi在數學上是一無理數,那麼,李安在拍的,那乍是無理,卻是充滿神性的無盡空間,是宇宙靈性領域。

意識,是唯一現實。少年Pi的大痛、失落、罪責,這靈魂重擔,是靈性的試煉。那試煉場不僅在大海,更在意識田中。所有遭遇,所做所為,均是鍛鍊心智的幻境。意識田的變化,帶來身心合一的覺醒,是開悟,方是修行的開始。

百千法門,同歸方寸。人身框架消融有時。回想電影片頭那影音,如夏日微風,眾生被催眠入一幻境,雜念消融、眼耳鼻舌淨舒展。而,表現自我有時盡,體驗無我無窮盡。這個故事,是否讓我們一瞥神、佛、上帝的存在,那也端看觀者是否明白「諸相盡是我們心念的投射」。

 

後語

最早見李安學長是帶劍練功,以熟稔的電影語言分析人間情感類型。總覺得他是未克心結的修行者。這回他已蛻變成悠然穿梭法界的魔術師,身在人間電影界,心或已是悠遊方外的行者。總之不能忽視的是,做為一位電影創作者,透過演員、場面調度,影音配置,加上回台灣拍攝影片中海景,全方位付出及表現,他已在眾人難企及的領域。

李安在這次回台的座談會中,提到自己有信仰,但沒有歸屬哪一個宗教。他在片中透過成年Pi引喻「宗教是一個擁有許多房間的房子,還有一些角落留給懷疑」(非原著小說的台詞),如此簡明提煉原著裡廣義的宗教觀,在對宇宙間那股肉眼不能見,但確確實實存在的力量,他虔誠認知祂的存在;並且不讓世間任何宗教名相框住認知,也不讓第三者將他隨意對號入坐,也期望觀眾有廣闊的認知,所有宗教的名相,都指向同源。

在跨過的種種困難、李安在這部自認為「時而充滿勇氣、時而絕望不已」的拍片過程中,展現的其實是,那無比的謙卑及專注。以魔幻寫實電影類型為容器,灌注境界元素。如此扭轉了影片殘酷現實,化為信仰轉化提昇人的認知的魔幻神力。李安如魔術師般,臻於化境,令人是妒是羨是讚歎。化所有費勁心力於無形,又再轉化為有形,最後以極致的藝術呈現他對人內在神性的禮敬。如同少年Pi為舞者伴奏那段戲,舞蹈老師提到,讓靈性能量從你的身體流向宇宙,就是敬神。這精彩華美的藝術品,不正是李安對神的獻祭。

影片激發的各式解讀,點點滴滴或已匯池成海。或云「理查帕克」名字在其他文學作品,恰也有食人者的隱喻,但原著小說家揚馬泰爾的可不可能別有意圖,歡迎眾人解讀。原著中佛教徒水手來自台灣,是有趣的緣份。在影片中李安給狐ㄇㄥˊ島遠看側臥如女性身體的造型,及果肉如蓮花中的牙齒,或是隱喻Pi的母親最後對Pi該返人間的提醒,當也是任君詮釋。但電影作者早已前行,往更深遂的未來探索,此文當也是大海內之一滴,但與影片同樣虔誠,禮敬宇宙最深處的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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