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偉禎（全文出於《人生雜誌》262、263期）
《登峰造擊》
誰是生命的真正主宰者？是上帝？
是醫生？是律師？或是佛？還是自我？
《登峰造擊》在今年奧斯卡打敗馬丁史柯西斯的大片《神鬼玩家》，得到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及最佳男配角等獎項。以小博大的傳奇，讓大部份評論集中在演員的演技（三個人確實都是爐火純精的演技派，尤其是非貌美的希拉蕊的精湛演出），以及導演克林依斯威特的老當益壯，以七十四歲高齡，克林伊斯威特不但自製、自導、自演還兼寫配樂，使他成為史上最老的最佳導演得主。（他也是奧斯卡史上「演而優則導」的得獎男星中，繼第一部1993《殺無赦》後，第一位二度站上最佳導演寶座的人。）
然而，這部電影最大的力量，卻是美國電影極少碰觸的層面：生與死，業力主宰，甚至質疑上帝到底是否存在的議題，讓人不得不佩服他拿捏的手法，如此隱而不張，卻是讓懂得參透他影片禪機的人，心底隱隱作痛，為眾生無明愚癡扼腕。
讓我們先把結局放在一邊，若從這部電影的外圍來看，大約是美國電影最喜歡的小人物奮鬥成大英雄的美國神話故事。一樣的，主角出身低微，但有一夢想，克服萬難要出人頭地；片中會有一個也有自己人生問題的教練，另外要角是主角要打倒的敵人（別的強者，其實是自己）。只是這次滿足眾人的成功渴望的是女的洛基。（註，洛基是美國演員席維斯史特龍的招牌電影身份，一個出身藍領的白人拳擊手。）
非關女性 非關運動勵志
《登峰造極》雖有影評認為這是部女性電影，其實以性別類別此片是窄化或偏化了影片的重點，影片幸運地因為克林依斯威特的眼光及手路，沒將之處理成《洛基》的女性版本，也非《蠻牛》中的以暴力美學擁抱人性寫實，更不是親和討好如《火戰車》那類運動勵志電影。克林伊斯威特這個由硬漢演員轉當導演的七十五歲電影健將，一點一滴地在挖空這個洛基電影公式的地基，讓牆倒下。他隨之在廢墟中重新打樁，慢慢一石一瓦建起。《登峰造極》形式古典傳統，導演統籌穩健，演員演出懾服力驚人，攝影精簡準確（常用聚光燈在臉上造成陰影，黑白明暗對比強烈），克林依斯威特與摩根佛里曼兩人的多年相交默契，對白簡潔幽默，這些不花俏的紮實處理電影元素，讓人看完電影時，沒有如巨大建築物轟麻人的感官，只有那看到他填上這土石的誠意，以及那背後深層的人生智慧。
故事是這樣的，拳擊教練法蘭奇（克林伊斯威特飾）和好友史克（摩根費里曼飾）年輕時曾在拳擊比賽中發生過意外，在倆人心中都有揮之不去的傷痕，也使得他們訓練的拳擊員紛紛離他們而去。直到有一位想投入拳擊訓練來肯定自己的女孩瑪姬（希拉蕊史旺飾）出現，開始改變了三個人的一生。
瑪姬從小在破碎的家庭中長大，她有著比一般人更旺盛的鬥志，一心想藉拳擊來實現自己的夢想，甚至改寫她的人生。她的堅韌與執著終於獲得了法蘭奇的首肯，答應全力訓練她。在訓練的過程中，瑪姬和法蘭奇在對方身上找到了失去已久的親情慰藉，這讓兩人更珍惜彼此。他們不但找到了克服傷痛的力量，也成功
地挑戰了一場又一場的驚險比賽。片中法蘭其因為瑪姬對夢想執著而感動，也像父親般心疼希拉蕊在家庭中所受到委屈，最後兩人攜手面對一場措手不及的人生挑戰，令所有人感動落淚。
所有行為皆是因 而因果自負
劇情的高潮是，原來瑪跡在片中後段當她挑戰世界女子冠軍賽時，卻在擂台上遭被激怒的對手暗襲而成為植物人。瑪姬自覺生無可戀，要求法蘭奇讓她安樂死，法蘭奇幾經掙扎之下終於親自動手讓瑪姬解脫了。
安樂死的結局讓觀眾措手不及卻也賺足了觀眾的眼淚，克林依斯威特在違反拳擊電影的公式中，展現著他的視野，也成為影片真正的重點：絕不是奮鬥一定讓夢想成真的八股主題，而是，到底誰在主宰我們的生命？
讓我們回到許多人可能會忽略的幾個重覆穿插在片中的小片段。那是法蘭奇教練每天不但到教堂祈禱，還每日追著神父問關於「上帝」的問題不倦怠。表面是虔誠教徒，骨子底卻是實實在在地「質疑上帝的存在」，如此讓中年神父不耐其煩，到有一天終於忍不住和他攤牌，指責法蘭奇說他根本不信仰上帝，也不是來懺悔，只是因為一個女兒不願意理你，才來教堂找安全感。
片尾的安排，明顯是他與上帝之路（或說是天主教教堂的教義）愈走愈遠。他協助瑪姬的安樂死，其實是來自瑪姬強烈的個人意志，不願以植物人方式茍且求活，在尚有一絲意識尚存之時，要離開此世皮囊。法蘭奇則順著對瑪姬強烈情感（父女）的業力下，明白因果業力自負，自主地去執行結束瑪姬的痛苦。
然而得提出來的是，影片並非鼓勵安樂死，也非為瑪姬等於是自殘的行為辯護。一個高明的導演絕不落入二邊，而是緊守中線，深切點明生命意義的主宰在於自己。所有的行為都是動念的結果，而念動即產生業力，不論愛慾，不論殺生，不論假藉任何藉口的成全。他選擇背離教堂，並不是要去詆毀天主教，而是他在生命歷程中醒悟到，自己心靈的落腳處，或許是郊區的無名小店，但絕不是要人恪遵教義的教堂，他是自己他不再需要教堂的莊嚴外表來為他的空虛及罪惡感，不論是女兒不理，或是協助殺人等因果來遮風避雨。因此問到是誰在主宰生命？答案是自己的念頭。而一切因果自負，人，怎能不小心呢？
演而優則導的克林伊斯威特自《殺無赦》以來，所導的影片一直有個重要特色，即他在呈現人性面向的勇氣及視野。《登峰造極》延續《神秘河流》中對因果的闡述，再度質疑命運與神的旨意之力。整片影片，雖劇情及主題的探討並非是前所未有，但是克林依斯威特的處理細膩，影片配角摩根佛里曼（因此片獲得最佳男配角獎）為影片做旁白，給于電影適當的距離，劇情的推衍又順暢有緻，全片在精氣神的表現上，硬是勝過《神鬼玩家》的大而失當，讓觀眾對生命的尊嚴不得不重新正視與思考。
《神祕河流》：無盡的因果流啊流
河流其實一點也不神祕，有因必有果，僅在於人不明因果使然。念頭一起即成因，怎能不小心。是心中的雜質，使人類見不著真相，掌握不住生命意義。
克林依斯威特導演兩年前上映的作品《神祕河流》，正直指人的無明及生存盲點。
《神祕河流》是很少數由幾個明星主演（西恩潘、提姆羅賓斯、凱文貝肯，及導演也是明星克林伊斯威特）的美國非主流電影。它成功脫離以商業票房利益為訴求的那種以驚悚殺人情節為主的偵探電影，相反地，導演刻意將電影的殺人情節低調處理，反倒是著墨在童年陰影對所有人的影響，並將電影主題提升至「人的選擇」、「人的意志」層次。
影片開場是多年前，三個童年好友吉米、尚恩、戴維某日午後在巷弄中玩耍，其中戴維被假扮警察的戀童癖男人騙上車、囚禁了四天才逃出，這樁事件影響著他們的一生。在他們心裡的陰影中，永恆的問題是︰如果當時被拐上車的是另一個人，他們的人生會怎樣？
多年後，這三人已都是有妻有子的中年人，原是小鎮黑道老大的吉米洗手不做，開了一家雜貨店謀生，他所珍愛的十七歲女兒凱蒂，被發現死狀淒慘躺在州立公園的獸欄。尚恩是負責此案的州立警探，戴維仍住在同社區的另一邊，與妻兒過著安靜的生活。
當吉米去醫院認凱蒂的屍時，尚恩在旁，另一位問話的警官對吉米說，會問一些小問題，可能不太好受，但也許兩三天就會忘記，沒事的。吉米激動地對尚恩說，「沒有什麼事是小事的，每件事接起來就變成影響巨大的大事。如果當年是我上車，那麼我長大就不會有勇氣去追求凱蒂的母親，她也不會生下凱蒂……，凱蒂今天也不會死。」童年的陰影原來在這麼多年後，仍在作用。
選擇即造因
電影快速深掘童年陰影的主題，揭示出人生是一連串大小選擇後的總合。其實人們每分每秒都在選擇，每一個選擇都在影響人的一生。但人們習於向外看向外求，無法檢查自己的念頭，總是將責任歸咎他人。
如果當年，三個小孩在巷弄中玩耍、壞人大聲數落小孩時，吉米家人或是鄰居聽到了門口聲音有異，是不是就可以免掉一場刻骨銘心的禍事？或者當初是在戴維家門口玩，也許被帶走的是吉米，吉米長大後就不會那麼有信心去追拉丁美女並生下凱蒂。而又或者，吉米女兒凱蒂決定私奔前不和女友們去狂歡，也許還不會死。或者，凱蒂待在父親及繼母身邊，不計畫私奔，一切當然也就不會發生（或者以另外一個形式、在另外的時空發生，無人可知）。
導演在結局處安排極大的轉折，震撼力之大讓觀眾不得不領悟，冥冥中的因果力量，是如何在引導著人們的命運，而人們卻如此無知地受無明欲望牽引。導演根據原著改編，以謹慎的敘事技巧將大家的注意力鎖定在當晚曾見過凱蒂的人，包括男友、女友、鄰居以及戴維，他們全被認為是嫌犯，調查他們變成全劇重心。令人想像不到的是，直到片末眾人才發現，原來當年吉米所殺的仇家的小兒子，即凱蒂男友的啞巴弟弟，因玩槍不慎走火而誤殺凱蒂……。由此引出因果報應在冥冥中不斷作用著，是下一代在無盡綿延的因果裡，於此時空、於無意識狀態下做出上一代恩怨的果報。
但這個果其實又在時間的河流中變成因，繼續在不同時空不同的人身上繁衍出不同的果……。
意志、信任與善念
影片也討論「人的意志」。外表高大卻內心脆弱的戴維，是全劇最大的悲劇人物。童年被戀童癖者騙拐，至中年仍無法面對內心陰影，不但被自己的妻子及吉米誤認為是殺凱蒂的凶手，還不能坦誠自己內心；在吉米殺他前誘他認罪，他竟心智脆弱地誤以為認罪可免一死。是戴維因為心智脆弱，所以遭此因果？
關於意志的力量，片中三人的妻子，各顯示不同類型。而心智脆弱的不止是戴維，他的妻子竟懷疑自己老公殺害了吉米的女兒凱蒂，她的懷疑導致戴維被殺，也使得她在片末成為單親母親（是棄婦也是寡婦）。夫妻兩人的冰冷隔閡，也是果報（家庭破裂）的因。
尚恩的妻子，則是以緘默方式離開不願承認錯誤的尚恩，直到他醒悟自己的態度是造成她離去的主因，認錯才挽回婚姻。吉米的妻子知道丈夫錯殺好友後，以強大的催眠方式，為陷入崩潰的丈夫洗腦，「你是國王，你可以為所愛的人做任何事。」她的意志力為她贏回一個家庭。
這部電影也提到善念。吉米在片中錯殺了戴維，卻沒有報應或受法律制裁，除了妻子的護念，也許也在於他殺了第一人後，每月寄錢給仇家的家人。這份多年道義，使他失去女兒後，可能還有些福報存留，所以沒有人發現他殺第二人的罪行，也沒再進監獄服刑。也可說是上天安排他還得活著盡完義務方可離世，但因果的河流仍會繼續，一切尚未結束。
只是所種之因何時結果，實非眾生凡夫之智所能逮。
因果河流，流啊流
片末最後一個鏡頭，又回到片頭看到的那條河流。河流因何神祕？其實一點也不神祕，有因必有果，僅在於人不明因果使然。念頭一起即成因，怎能不小心。
那條幽幽流著的大河，正象徵因果報應的河流，仍緩緩地流著。那麼明顯，人們卻視而不見。
是心中的雜質使人類見不著真相，掌握不住生命意義。
這電影讓人領悟到，靈魂在因果河流中浮沈，而業力的驅力驚人，若不徹悟、離開因果河流「上岸」，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裡住著的老靈魂，不知還要再流浪到何處才止息。《心經》中最後段的咒語：「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正是慇切的提醒。
每一個念頭都是種子，它何時結果，無人可知。人念頭的數量就如同那巨大的河流的水分子，無聲息地被蓄藏著。想像那河流如同我們身體裡的血液（地球和人體一樣，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而我們的身體，正是承載因果的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