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偉禎
前言
與其說這是一部關於大腦進化的科幻片,
毋寧說是一部欲透過科技探討「生命實相」的電影,
電影主角露西開發大腦後,不斷地蛻變,
她超越了人類感官、時空的局限,
移動的空間與線性的時間交織成的世界,
原來一切只是人們集體想像出的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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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貝松是一直是影壇過動兒,1983年從影以來導演16部外,編劇或監製超過30部,作品產量驚人,在本土法國的凱薩獎曾以《第五元素》獲最佳導演,多年來雖無得過真正國際大獎,早期影片《碧海藍天》、《霹靂煞》、《終極追殺令》風格突出,中後期電影商業色彩明顯,但仍具鮮明色彩。
這次用暑假商業片格局,以科幻動作類型來包裝一部猶如國家地理頻道或BBC頻道常見的探索「人類演化史」,及「人類潛能開發」的記錄片,讓人發現原來頑童盧貝松也是一個對人類未來憂心忡忡的大伯,透過女主角的「犧牲」(或該說是「進化」),直白在片尾模仿《駭客任務》之類的電影,由旁白提出警世建言:「十億年前人類開始擁有了生命,現在,你該知道怎麼做」。
而在這之外,他同時應也是已碰觸到「心物一元」大門的,以西方術語稱之,煉金術師:即影片最值得拿來一提,是透過娛樂又知性手法,他展示了一種「類似」甚深禪定,開悟狀態,是相當有趣的參考。長久以來人類透過各種嘗試去體會,其實古典經文早已記載、說明的境界,其至大無外、至小無內,與宇宙合一的內在之旅景觀,在影片中以科學美學兼具的方式展現,很值得玩味,使本片不淪為充滿特效的空洞商業作品。
當然,本文對導演在手法上是有微言。首先是角色設定,一個住在臺北唸書的25歲美國女子露西,在晶華飯店前想甩開才交往一週的理查。沒想到這看起來就不安好心的混混,竟設計她代他去交貨。沒想到進入一個大圈套中,理查被當場槍殺,她被迫幫韓國黑幫老大運毒,慘的是,運毒的容器竟是她自己的身體。女主角露西性格塑造明顯單薄、片面,所幸演員史嘉蕾喬韓森發揮個人魅力努力以演技吸引觀眾、並撐起全片成為打敗韓國黑幫、啟發人類應深度反省的「女英雄」。(盧貝松從《霹靂煞》、《終極追殺令》到《第五元素》、《盧貝松的聖女貞德》、《翁山蘇姬》等他在塑造女性英雄角色上,一直是影評討論重點。)
再者,巴黎科學研究院那場大戰殘忍多餘,明知是為了符合商業動作片必要的戲劇手段,追車槍戰也一直是頑童盧貝松的最愛,更是風格標記(編劇作品如《終極殺陣》、《玩命快遞》、《即刻救援》等系列),不論這過程造成多少不必要的死傷,但在電影商業模式的操作中,都「寬鬆」免罪。
在很可能流於荒謬荒唐的劇情中,(只是,所有改編自威漫漫畫電影中的人物、故事,何者不是?)電影以不到90分鐘,厲害流暢地用視覺特效及音樂的運用,(片頭的重低音搭配女高音的音樂,看著美麗的單細胞漸分裂成多細胞,恍惚間回到早期在法國創作的個人風格強烈作品如《碧海藍天》),其音樂具超越世間的迷幻性充滿新意及感官的煽惑,加上快速的故事推進、目不暇給的生物細胞運作視覺特效,加上10%、20%……100%字幕卡,使觀眾產生閱讀期待。《露西》帶來有趣的思考,與所有科幻小說迷一樣,除了享受因此頗為流暢的敘事外,最重要的是看小說家如何載入主題,及其交叉的辯證過程。
其實所有生命問題的探討,最後都會回歸到一個根本問題:「我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麼在這裡?將到哪裡去?」從人類被賦予生命以來,這個問題的層層面紗由天文、醫學、物理化學等科學家多年來的探討,竟漸漸許多宗教經典早已記載的生命科學內容吻合,東方的佛法典籍更是甚深微妙的昇華、淨化生命的文字集結。
《露西》藉討論究竟人腦的潛力極限是什麼,其實嘗試打開的是了解「生命實相」是什麼的大門。片中提到CPH4對人體產生的影響。CPH4是某種生物酶,是嬰兒在母胎中第六週,所產生的物質,會如原子彈爆炸般給胚胎足夠的能量,做為骨頭及所有內臟的生長所需。在此科學加上「幻想」的科幻片中,原來已有科學家成功合成此藥物,韓國黑幫將之視為類似快樂丸之類的毒品,供歐洲的夜店年輕人使用。
一般科學認知是,一般人腦開發僅僅10%。片中當露西成為人體運毒器後,被關在私牢,因抵抗混混騷擾而挨揍,結果她肚中的藥品包因壓擠破裂而滲出。就這樣無意間吸收了該合成藥物CPH4後,露西的身心竟然獲得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
首先生理上,她的身體可以不受地心引力作用,並有強勁磁力附在牆上或屋頂,並可用意念操縱物質,如磁吸槍枝。打退看守她的混混們後,綁架計程車司機到醫院,威脅醫師為她手術拿出CPH4。開刀時不用麻醉,也不感到疼痛,此時她除了可以完全內觀自己的身體內部,包括感受血液流動、溫度,也感受到空間、空氣,及地球的律動,心理也開始產生變化。在與母親講電話時,她已可以超越時空限制,回憶起自己是嬰兒、甚至是在母親子宮的胎兒時期的覺受。這一切是所謂在第一階段腦力開發到20%時的情形,她說:「我感受到一切(I feel everything)。」走出醫院外,她看到的世界已經完全不同,她已有如天耳通的特異功能,並有超強語言學習能力,並已看到樹木能量流動與大地的關係。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當能見「諸相非相」,自然得見生命本來面貌:原來一切物質不論生物或無生物,均是能量流動,並彼此合一。當代量子物理已充分證明此點。
在報復黑幫老大時,她對他說:「以前我都在想,我是誰、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現在我往內看,一切都清楚了。」「人類不瞭解的是,五官是阻礙。疼痛感阻礙了一切。」然後以觸摸老大的前額接收訊息,以遙視力進入對方記憶,看到另三位以身體運毒者接下來的下落。並開始具有「易容」的能力。還有透過空間,看到對方所處空間,仿佛身歷其境。她從能控制自己身體、到能控制他人身體及外在物質,甚至藉電磁波傳導,鎖定對方位置、進入該時空遙視,甚至心電感應知道對方的心思。
回到租屋處,高速流覽、閱讀網路上所有訊息,找到研究人腦開發的頂尖人士諾曼教授。她以掌握電磁波方式透過電話、電視找到並告訴諾曼教授,他的研究方向大致正確,因為她正在歷經他所假設的理論,只是:「我覺得自己一滴一滴地在喪失人性中。」「但我愈不像人類,愈能體會宇宙。」
盧貝松透過諾曼教授這個角色,譴責人類:才開發10%腦神經元,我們人類已生產出多麼多元的生命現象:華爾街、金字塔、杜拜、飛機、火箭……換句話說,我們已把地球搞成今日這種模樣。黑人明星摩根佛里曼所飾的科學家諾曼在片中最重要的功能是:知性的告知觀眾人腦開發的不同層級,以及是露西獲得特異功能瞬間變成女殺手後,提醒她人性、及精神層次上安定她的思想引導者:「我們不知道當100%腦內的神經元全面聯結時,可攜帶多少資訊、及產生多少能量。」不過以他的研究,「細胞的存在意義是,不是透過永生留住經驗知識,就是透過繁衍下一代,將經驗及知識傳遞下去。」
片中也討論,什麼才是生命或宇宙的主宰?盧貝松用影像「圖解法」,簡明以汽車為例 ,「當一輛車高速行駛到極速,根本見不到其的存在」,即人的感官頻率根本無法捕捉其無相,來解釋其深遂無窮,非人類目前的五感即意識所能了解。
片中許多場面調度的設計頗發人深省,露西在身體消失前口吐白光,與最後黑幫老大死相頭仰天張口,在有其歷史、宗教的寓意。而現代露西穿越時空回到第一個人類(猿)露西,效法米開朗基羅的「創造亞當」的畫作,兩「人」以食指互碰,也是對古典藝術致意。
其實2011年,勞勃迪尼洛及布萊德利古柏主演的《藥命效應》即已探討了同樣議題:藥物可以開發人腦的潛力到什麼地步?但該片格局限在呈現,人一旦擁有特殊能力,均濫用在之後權與利power and profit 的獲得。該片電影結尾乍是光明,卻仍是道高一呎魔高一丈,難逃貪念宰制。兩片的共通點還有腦內神經迴路的討論,《露西》一片則從「喜好權力與利益的人類,是否有資格擁有這些能力」,轉到嚴正定位「無知才會製造混亂」 「繼續探索宇宙生命真相才是生命的意義」。
《露西》一片讓觀眾有如食用CPH4,令人的內在意識產生爆炸性「酶作用」,有所開展。但猶如剛獲無窮能力的露西,對自己的特異功能感到不安徬徨,片中諾曼教授的建言似乎在東方思想體系中,仍有讓人覺得不足之處。原因是,西方電影終究還是「執有」:需藉助藥物。且全片把重點放在腦部的開發,殊不知,就生命科學來說,腦只是器官,如同電腦的CPU處理器,讓它產生作用的是電流。
另外,盧貝松倡導人類的存在目標在「脫離感官知覺」,然後成為「超強知識載體」。問題是知識若無透過學習與過濾、且若沒有精神建設為底來過濾,會有如無感官覺受的電腦及網路,雖擁有無窮資訊,卻仍是無知。
再者,西方創作仍難以從着迷於藥物、槍枝及性的文化中醒來。歐美電影常藉用藥物合理化暴力、更合理化成為潛能開發的必要配備(《全面啟動》等探索意識的電影)。然而「體驗宇宙實相」在東方,真正重點從來不是藉如藥物來「外力脫離」,而是由禪定的「內在力」,以靜觀達不受感官知覺干擾的境界。
有史以來,人類即透過多種嘗試來開發潛力,以了解生命實相。東方的禪坐,西方天主教的避靜,甚至如蘇菲教徒的蘇菲舞,可以假想也是為了「離心」的作用,尋找可以脫離感官控制的門徑。遍覽眾多法門,都是透過止觀雙運,以產生靜定力。歷來高僧大德,正是擁有訓練有素的心智。許多科學已在證明人類的意識的潛力無窮,而腦和肝心脾肺腎等都是內臟,都可被開發,不難瞭解跨界至醫學上的自療現象,將未來人類身心靈逐漸整合的世代裡,最自然的趨勢。
盧貝松讓露西看到樹的內在、或一觸摸即知臺北室友的身體健康狀態、碰前額遙視對方記憶影像、手於空中撥動磁波,或與法國科學家第一次見面即說出他生命中最大的傷痛,露西幾乎可以被現代人視為起乩,是擁有黑魔法的巫婆,甚至是靈媒,而被打入社會邊緣人族群,一輩子飽受歧視。所幸她不是生在十五世紀聖女貞德(2000年盧貝松拍了《盧貝松之聖女貞德》)的年代會被火焚,感謝盧貝松藉科幻類型、以及當代科學語彙如電磁波等,使人類的超能力脫離靈異電影範疇。當然,因為科學、尤其近年量子物理的資訊廣佈,人們也漸從上古世紀的野蠻、中世紀的壓抑、近代科技的疏離,醒悟並這些無知中走出。
《露西》因為情節設計及動作場面,不若《駭客任務》的深度哲學思辯,難以是影評會高度讚揚的大師作品,但是盧貝松藉影片指出了內在之旅景觀,及目前人類受五官宰制所看到的世界,是一個我們需要醒過來的幻相。
片中更展示了高度開發後的內在景觀,當分裂的細胞重新整合,回到「一」的狀態,人的肉身消融(羽化),精神力即穿越肉身及地球時空、與人類露西祖先相遇、回到地球蠻荒初始、一路超越回到宇宙深處,看到生命的實相:原來這一切眾生,不只人,包括宇宙物理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是本體的現象變化。因此最後已無物質形體、但能量不滅的露西寫簡訊給法國警官:「我無處不在。(I am everywhere.)」
盧貝松在片尾藉由露西的旁白:「十億年前人類擁有了生命,現在,你該知道怎麼做。」他藉露西的生命之旅指出:「繼續探索宇宙生命真相、找到生命這能生能滅也不生不滅的根本」,「並將此經驗知識傳遞出去」才是生命的意義、是人生唯一的道路。一切法由心想生。隨心所現,隨識所變。一切物質精神現象,是能量的轉變結果,人的念頭絕對是能量轉變的樞紐。
近代諸多電影都已在釋放龐大訊息,我們人類可以透過放鬆又不失去主宰的專注力訓練,讓意識不無邊散漫,即。即使眾生仍習性堅強,於虛妄人間流連忘返,無論如何,取得「資訊」,已在腦中建立了神經迴路,留下印記,剩下的,是一念清明,實證地踏上重與宇宙合一之路。
備註:本文原載於《人生雜誌》374期,2014.10.01,頁88。